铃兰:花语为幸福归来。
(相关资料图)
出了医院,十月的太阳依旧炙热,把柏油路烤得和铁板一样烫。说起铁板,她想吃烤肉了,铃兰想,可医生的话像诅咒一样萦绕在她耳边。
“你...很健康。”他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她:“如果实在难受的话,我给你开些处方药,看看是否有效吧。”
其实到现在铃兰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坐在自己出租房的床上,从耳畔的嗡鸣声中仔细回忆医生说的每一个字,尔后恍然大悟:自己,大概是得了无名之疾了。
起初她只是看东西有些模糊,走动时膝盖的关节偶有响声。于是铃兰从房租、水电费、日用品和食品购置费中挑出来一笔钱,跑到十里开外的本市最便宜的眼镜店给自己配了副最高度数的新眼镜,至于膝盖嘛,她咬咬牙给自己买了箱含补钙成分的牛奶,每天上班都带一份喝。贵就贵点,补身体不缺那点钱。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渐渐地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晰,晚上膝盖也会隐隐作痛。
要不去医院看看吧,下班的同事这么劝道,铃兰望着同事手中拎着的车钥匙和名牌包,笑笑回答:“不用啦。”然后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到茶水间给自己泡咖啡,手上项目的客户还是对方案不满意,同组的人全找借口溜走了,今晚只有她一个人加班。
身体的疼痛是可以忍耐,可记忆的消磨不行。她可以失去任何东西,独独不能失去记忆力。
持续了四天的加班,她独自把方案改完之后却忘记了第二天和客户约好的面谈,好在她早早将方案发在项目组的群里,由其他同事将她的方案递上,公司才不至于丢了这么大一个单子。奖金毫无悬念地落到那名同事的头上,而铃兰则挨了一通骂,顺带着连这个月的薪水都削了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如此严重的错误了,她心里在反省着,边数落边打自己耳光。奇怪的是,那些耳光仿佛真的映射到她脸上,两颊火辣辣地痛。
还能怎么办,只能自认倒霉咯,她心里嘲笑着自己,谁让你忘了约定呢?可铃兰分明记得,从前的自己甚至连几万字的策划案都能记下来,怎么会记不住区区一个时间呢?
大概是她真的病了吧,这么想着,心里也算好受了一些。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是病了。
年少时的铃兰是个不带一丝戾气的孩子,踩到草地都会愧疚上好半天,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她专心致志地热爱身边的每一样事物:从笔盒到窗帘,从雨点到清风。因无所不爱,所以无处不喜。她尤爱大自然和舞蹈,觉得这是上天安排的一对金风玉露,多一个嫌吵闹,少一个不尽兴。
有一天,母亲看着她在湖边起舞的轻盈姿态,问道:“铃兰,你想不想学舞蹈?”太阳往大地上撒下一把金粉,落到她们的发丝和裙摆上,在这满是水的气息的密林中。如果哪位远道而来的游人恰巧看到这一幕,大约会认为自己误闯进精灵的领地了。
思绪回笼间,青草香被霉味代替,那些美好的记忆就和瀑布的水汽一样消散,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可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她想,没法一直赖着不去上班啊。
可从医院回来的当晚,人事就直截了当地发短信告诉她:明天她可以回公司把这个月的薪水结了,拿着赔偿金和个人物品就能直接走了。
对,说到底就是把她辞退了。也许比起自己的怪病,铃兰对于一下子灰暗的人生更加更加害怕些,这种感受她在前半生已经经历了两次了:一次是二十岁生日,另一次就是现在,距离她二十七岁的生日还有一个月。
去旅行吧,她看着自己稍微富裕些的存款想,于是立刻就去收拾行李了。
不需要多繁重的行李,把相机、证件、日记本和一件冲锋衣塞进登山包里,再加上一辆自行车和充气筒,这就是她路上的全部了。铃兰当然没忘那些处方药,她拆开包装,白的黄的绿蓝的小药片、胶囊堆了满手,像看到幼时同伴吃的糖一样色彩缤纷。随手把它们装了几个罐子装包之后,就出发了。
没有明确的方向,她由着自己的想法随意地骑,入秋的风很凉爽,鼓励一般轻柔地拂过她的发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去再看一次梦中的无名山。
从中午烈阳高照一直到傍晚晚霞欲颓,她一路朝东方走,最后落脚在一家一晚二十块的小旅店。把车子停好之后她就闻到一阵悠扬的黄油香味,从街尾来的。
她想起上午的愿望,缓步走到香味传来的源头。
即便最近食欲越发下降,她还是吃下了十几块。那些肉筋道紧实,热气比任何的药物都更有效,安抚了狂跳不止的太阳穴。铃兰如劫后余生般嚼着那肉,把每一块软骨都仔细碾碎吞下,似乎那些鲜活的生命制成的佳肴能带给她特殊的勇气。
因为有记日记的习惯,所以回房洗漱完毕后,她将今天所能记得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尔后抱着那本日记,睡着了。
午夜,铃兰是被疼醒的,那是这场病第一次向她示威。
她的整条小腿都在疼,那是一种奇异的冷,从骨髓深处蔓延到皮肉,又从皮肉弹回骨头的每一处细微的孔洞。铃兰忍住没让自己痛呼出声,她缓慢地滚下床,蹭着满地灰尘匍匐前行到电视柜旁。那里有她放在地上的包,里面装着她曾不屑一顾的此时唯一能够消灭疼痛的药片。
抖着手导致摸像拉链好几次才真正碰到它,拉开包,铃兰和药味撞了个满怀。她终于把两片药倒出来放到嘴里,翻了翻包,却发现一点水都没。不远处的吧台有酒店提供的水,可她不能拿,不光是因为此刻没法移动的腿,也是因为兜里的钱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大手大脚。
苦涩的异物顺着喉管掉到胃里,一个小时后药效起来了,这场折磨才算终于熬过了。
疼痛减缓了,但因它而生的恐惧不曾离去,铃兰把自己蜷缩在地上,灰尘呛进气管让她咳嗽不止。因为白天的赶路她疲惫极了,可那些痛苦把她拉到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她觉得自己既不是睡着了,也没有醒过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闭着眼。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里,分明是不该有这段记忆的,但此时此刻的确被困在其中无法动弹。铃兰想:在这里呆着也挺好,永远都不会有烦恼了。可很快地,她觉得自己是在起舞,睁眼一看,自己正穿着脚尖鞋,在一片黑暗的练舞房里飞快地旋转。
两个同样漆黑的小空间里,一个她舞到忘情,另一个静得要停下呼吸。在这样的分裂下,她又被疼醒了。
虽然比吃药前的疼痛要少很多,但它留下的恐惧还是让铃兰无法安稳入睡。她突发奇想,把拖鞋一丢,赤着脚就开始跳舞,从华尔兹到芭蕾,再从爵士到拉丁。小时候舞蹈老师告诉她,她是天生的舞者,将会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越舞越痛苦也越舞越忘情,她在这项自己热爱的事业里缓解身体的痛苦,同时也因为这种宣泄方式使自己的心开始痛起来。
每一块肌肉都在阻挠她的步伐时,铃兰才意识到,她不能跳舞。
是因为什么呢?她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没有初中以后的记忆,像是人生里从未出现过这段时间一样。
天色大亮的时候,铃兰穿戴整齐,交了房费之后继续踏上旅程。
就这样,白天骑行,夜晚安顿好后记日记,第二天继续启程。鞋子慢慢变旧,本子的空白一点点变少,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她常常骑到安顿处,便连人带车栽倒下去,这份疼痛比起病症带来的,要轻太多了。那份疼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她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枯萎,轻轻一碰就会被风吹散。
这个时候铃兰往往就不管不顾地抓起一大把药,不顾被噎死的风险往嘴里死命塞,冰冷的胶囊和苦涩的药片,此刻比起它们原本的用途,更像是一记定心丸。
因为吃得太多,很快罐子就全空了。她明白,自己找不到无名山了,只得带着满身的疾病返程,回有爸妈的家。他们一定会心疼自己,然后乱花钱买药给自己治病,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回家的原因。这个家庭是幸福的,可是他们唯一的结晶却早已病入膏肓,铃兰不愿意、也不想就这样打破他们美好的生活。
但生命力脱离她的躯壳,人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总是会想家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想起父母,心头便一阵酸楚。
等到回了家,她想吃妈妈独家秘制的烤肉了,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花园里,等着滋滋冒油的肉熟,就像小时候一样....
昏暗无灯的房间,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家具,这栋爬山虎泛滥如潮、早已荒废的三层洋房,就是她曾经的家。生活不尽人意,想象中温馨的时刻并没有出现,爸妈不见了,灯光也不见了。一按开关,没有反应,看起来电费已经没交很久了。
她顺着记忆走向房间,除了脏了点以外,这里的摆设同久远记忆中的别无二致。铃兰算了算日子,猜测爸妈可能是和她一样,去旅行了,没有多想便住下了。
可能家真的有治愈的功效吧,她难得睡了个好觉,一直到日上三竿时才醒来。随便应付了一下早餐之后,她拿起清洁工具开始把灰尘抹去。该翻新的翻新,该清理的清理,忙了一个下午的收获就是重回干净整洁的家。
浓郁的喜悦比身体的劳累更强烈,自从高中毕业之后她就没有再参与过家务,记忆中也没有回家的画面。这么一想起来,铃兰感觉有些不对劲:她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自己无疑是很爱他们的,那一直不回家是因为什么呢?
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去纠结答案,但不论是吃饭夹菜、打开电视的前一秒、还是睡前照例要写日记时,这个问题就不断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大概老天本意是要戏弄她,当晚铃兰又一次陷入了怪病的阴霾。
原本的打算是要躺到床上去的,仅仅一步之遥,病痛开始发作了。她蜷缩在地上,几度想站起来,但那痛像沉重的镣铐,把她又拉回了冰凉的木地板上。药罐子空了,她连在死神面前微弱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了。
咚的一声,铃兰应声回头,发现是自己无意间撞开了抽屉,老旧的锁常年待在潮湿的房间里,轻轻一碰就开了。红木抽屉躺着本白色的笔记本,很厚,隐隐约约看到上面写着本子主人的姓名。奇怪的是,上面的字是自己的字,名也是她自己的名,可铃兰却对这本本子毫无印象。
翻开本子她发现,过去的自己生活得多么烂漫呀,十岁记自己和同伴在练舞房的聊天,十一岁、十二岁也如此,一直到十七岁的时候她都在跳舞。少女的日记本里没有矫揉造作的对爱情的风花雪月,几千页的纸上密密麻麻,字里行间都是对舞蹈的痴迷和热爱。
对当时的铃兰来说,生命的源泉是舞蹈;对现在的铃兰来说,生命的源泉是金钱。所以日记虽然是自己写的,但她们观事物的角度方向都已经截然不同了,完全是两样的人。
翻到十七岁的最后一页,那天一向话多的她只写了短短一行:“求你活下来。我再也不去跳舞了。”第二天的话却是满满一面,重复着一句:“为什么被撞的不是我?”
端着的书掉在地上,二十七岁的铃兰看到十七岁的自己的日记,苦痛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那天天下着大雨,学校的文艺汇演来了很多人,但她已经上台无数次,丝毫不怯场。那天出门前妈妈跟她说,下午会和爸爸一起来看她的演出,铃兰叼着面包含糊推辞几句便出门了。然而一直到演出结束大家陆续散场,熟悉的身影都没有出现。
等再见他们的时候,母亲在担架上,父亲的脸藏在白布后面。警察说,雨下得太大路面打滑,一架载着钢筋的货车因为超载打滑,所以....
可关于舞台上的辉煌,铃兰却全然不记得了。
她记得父母的死、想得起独身一人后四处打工的经历,也回忆得起在大城市里寸步难行的无助。但快乐明媚的记忆早已离她远去,因为她打从心里明白这些不属于现在的她。
这时她才意识到,那些苦难也不是属于现在的她的,无论是拉筋之苦还是丧亲之痛,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记忆不会消退,可人生来本身就是痛苦的,但正是感知了痛苦,才算生而为人。铃兰知道,过去的自己不会与这些和解,但现在,她是得往前看了,往后还有大把的时光等着她像曾经一样遗忘。
会忘的,生命之旅悠远,你不可能背着一身沉重的行李走到头的。想到这,身体的痛苦骤然消失,如同从未存在一般。
她又吃起了烤肉,劫后余生一般地撕咬着每一块纹路,感受着每一缕芬芳。
第二日天色大亮,她整理仓库的时候发现一块观赏石,形状崎岖,像座山一样。铃兰见这块石头,试探着放到后院的一小块水池里,自上而下倒水,见到流水如瀑布般喷涌,她突然笑了。
原来找了这么久的无名山,一直在这里。